果煜法师:禅林风雨 12.松与紧
松与紧
有关松与紧的问题,我想大家都听过「四十亿耳调琴」这个譬喻,四十亿耳原是印度当时一个非常有钱的人,他从出生的那一天起,家中的财产就突然增加了很多,是一个很有福报的人,而见了佛之后,因为他宿世的善根,所以也发心出家,跟着佛修行。他虽从小都在很优裕的环境中长大,但是修行还是非常用功,譬如说他从小就一直没踩过地,因为他走到之处就会有人替他铺好地毯,他不可能踩到地的。但是在释迦牟尼佛教的修行法门有曰「经行」,就是用走摄心,我想「禅坐会」的人都很清楚。又当时的戒律规定,经行须在精舍外面且是赤脚走的,他因从来没踩过地又要经行,所以很快的就把脚磨破了,于是走过的路上沾满了血。释迦牟尼佛知道之后,特别同情他说:「你可以例外穿鞋经行。」然而他说:「不!如果大家穿我就穿,大家不穿我也不穿。」
他这样辛苦了好一段时间,却不觉得有什么进步,所以有一天他觉得很灰心,他想:「我辛苦用功了这么久,但没什么进步,大概我的善根不够,我还是回家吧!」就这样念头一动,释迦牟尼佛当下从禅定中知道他的状况,于是以神通很快的出现在他的面前,问他道:「你现在情况怎样呢?」他也如实的向佛报告。释迦牟尼佛问他说:「你以前在家时,弹过琴吗?」他说:「弹过啊!」「如果弦太紧了会怎么样?」「太紧的话会断掉!」「太松了呢?」「会没有声音!」「故应不松不紧,那声音才会好听!」四十亿耳经过佛一番开示之后,就把握了不松不紧的原则,精进用功,就很快证道了。「不松不紧」这是一个大原则,好象很容易懂,可是对我们现在的人而言,要如实去体会,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所以今天我再把松与紧的原则,就我个人的体会,做比较详细的说明:
身体的松紧
首先讲身体的松紧,打坐基本上就是跏趺坐,盘腿、腰杆打直、收下颚、结手印,一般人感觉这个姿势就是一板一眼的,很容易形成紧的状态。多数人认为什么才是松呢?松就是随便坐,想怎么坐就怎么坐,甚至想怎么躺就怎么躺。然而如果能把握打坐的要领,我们便可以把姿势坐好,而不会感觉到紧,这要领有几:
打坐首先要能使两个膝盖同时着地,有的人在打坐时,不管是单盘或双盘,总会有一边膝盖翘起来,这样打坐就比较不穏定。其次,要把臀部垫高,臀部比膝盖高坐起来才会舒服,如果臀部比膝盖低,又要把腰打直就很辛苦了。许多人问:「为什么需要蒲团?或蒲团要用多高?」这虽没一定的标准,但有一简单的原则──就是坐起来可使两个膝盖同时着地,而且使臀部比膝盖略高,如能把握这个原则,便可使我们的姿势,坐得比较穏。再其次,坐的时候,要使我们的重心,落在两个膝盖与臀部所形成的三角形中,也就是把臀部向后拉而使身体向前倾,并且挺腰使微微形成弓形,如能把握以上的要领,便可以坐得轻松舒服。
再其次,我们打坐的时候,肌肉要放松。有的人打坐时,腰故意挺得很直,或是肩膀用力,或是收下颚时会用力,这样就会引起紧张。松的原则就是不要用力,人在下意识中会把自己弄僵弄硬,这除跏趺坐给人的印象就是紧外,求好心切也是主要原因。跏趺坐其实有它松的一面。在禅训班我们说到三个圆,头形成一个圆,两只手形成一个圆,双盘腿又形成一个圆。在圆的运动里,阻力最少,气血交流比较顺畅,故使我们能够放松。另于跏趺坐中,我们的内脏并没受到压迫,故就内脏而言,反是在松的状态,虽双腿臀部较为紧迫,但因没有什么重要的器官,所以没有什么大妨碍。
再其次,于打坐的过程中,会有气脉的变化,当气脉遇到阻碍时,身体那个部位会变得闷胀及绷紧,这些因为气脉不顺,而产生绷紧的现象,我们要把它当做一种过程,不要使我们的心情也跟着绷紧。只要放松心情继续打坐,过一段时间后,气顺了自然会由绷紧的状态,慢慢变成松软顺畅。简单地讲,如何调理身体的松紧:把握跏趺坐的要领,肌肉放松心情放松,至于气脉的变化就随它去吧!如此身体的松紧就不会干扰到我们的修行用功。
心理上的松紧
很多人对于学佛修行,抱着很神圣的观念,如果我们也用这样的心情来打坐,一开始就是紧的。这种情况就像我们见到一位很尊贵的长者,这位长者虽既慈悲又有智慧,但因为我们太尊重他的关系,所以我们在他面前,不会放松也不敢放松,这问题不在那位长者,而在我们自己。事实上不论是佛、法、僧,都只为帮助众生成就道业,此就现实的观点来看,这些都是工具,如《金刚经》上讲的:「如筏喻者,法尚应舍,何况非法?」它只是帮助我们过渡的工具而已,我们应好好利用,但不要因此把自己障碍了。
其次,另有种人刚好相反,他虽不把三宝当做很神圣,但对自己的要求却很高,希望打坐很快的腿不痛了,很快的没有妄想,很快的有什么觉受,简单地讲,就是求好心切。求好心切也会造成紧张,目前很多人为何要学打坐呢?因为这个社会很紧张,情绪不稳定,所以希望藉打坐以抚平紧张的情绪,结果还没上坐又紧张起来了,因为求好心切啊!如果把社会上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态,拿来打坐,那还可能放松吗?于是因求好心切,就会造成三种紧张的反应:
第一是控制身体:如把身体弄得很僵硬,那可以减少妄想,此因身体绷得很紧,妄想根本跑不出来,但如此只能短时间有效;长时间下来,自己就先累垮了。第二种反应就是控制呼吸:例如觉得妄想多,我就数快一点,想用呼吸来逼退妄想,所以呼吸就愈数愈快、愈数愈急,如此就使自己的呼吸不顺、胸闷、头痛。第三种压抑妄想:打坐虽为减少妄想,但并不是要用压抑的方法使妄想不产生,如果用压抑的方法也会使心里的压力愈来愈大,神经绷得愈来愈紧,有的人可以把妄想压住,但压到最后头脑就像混凝土一样,虽不会动但也不清楚。打坐真正坐得好,不但没有妄想,而且头脑也会很清楚;压抑的方法用一段时间之后,也会觉得非常的累。对于妄想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压抑它,先令它出来,又能很快的将之砍断,如此到最后妄想都被砍光了,身心就轻松自在了。
前面所讲的是不紧,现在再讲不松,一般人一松就容易放逸,坐在那儿打妄想;如果不立下愿来导引我们,只是坐着心不在那儿,或数息也只是机械式的数着,如此心不在那儿,虽花了很多时间打坐却不可能进步,因修行是要用心来修,心不在这里,就不可能进步。
在心里上调松紧,就是要把握当下的因缘去努力,而不要想到未来会有什么进步。这也就是一般人所讲的「只问耕耘,不问收获」,师父常常开示我们说:「功夫要紧,心情要松。」功夫紧就是要把握现在的因缘,好好数息、好好参话头。心情要松,就是没有得失心、没有成败心,不想过去有什么经验、未来有什么结果,这样心情放松,功夫扎实,日积月累就能有进步。
方法上的松紧
方法主要有二大类:
第一、称守一的法门,修定主要是把注意力专注在一个对象上,如数息,我们注意呼吸,数数字,由一数到十,这是守一,守什么呢?守我们的呼吸,守数字。或者有些外道称为守窍:守上丹田、中丹田、下丹田,守住身体某个部位,这也是守一的方法。念佛专念阿弥陀佛的圣号,或专念观世音菩萨的圣号,或是持什么咒、念什么经,反正是有一明确的对象,要我们把心专注在那里,这都称为守一的方法。在经典上常有个譬喻,说我们的心就像猴子一样,七上八下的,要有一条绳子把它绑住,使它不乱跑。修定用守一的方法,基本上是以紧的心态──紧紧的抓住方法,所以第一类的方法,是由紧入门。
第二、称还灭的法门。还灭什么呢?这是把我们已起的妄念,全部砍掉。佛典常说到四念处:观身不净、观受是苦、观心无常、观法无我。当我们执着这个身体为清净、为健康、为长寿时,就用观身不净去对治,对治得好,妄想杂念就消失了。人贪求种种五欲之乐,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等,这些妄念起的时候,以观受是苦去对治,一切觉受即使当时是乐,最后还是会变成苦的,如此我们就不再被这些五欲觉受所迷惑。观心无常、观法无我也一样,能对治因我而起的妄想杂念。
简单地讲,还灭法门与守一法门最大的不同处在:守一一定要把我们的心专注在一个对象上,时时刻刻不能离开这个对象。而还灭法门刚好相反,心不能系在任何事相上,心如被什么东西牵住了就要很快把它摆脱掉,《金刚经》说: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。」我们的心经常被一些妄想杂念所束缚,心要无所住必先能从这些束缚中跳出来。这还灭法门因不把心专注在一个对象上,所以基本上它是松的,无所系无所住,有什么能使它紧呢?
打坐还有第三类法门,如将守一称为「有」的法门,将还灭称为「无」的法门,则还有一类称「非有非无」的法门──那就是观世音菩萨在《楞严经》中所讲的「耳根圆通」,我们对声音不要刻意去听什么,也不去拒绝什么,反正声音起就听,声音自然的进来,自然的消失,让它任其自然好了,此一修法是单从耳根修的。又在师父所教的中级禅训班里,也讲到一种修法叫「万里山河」,是用眼根修的,我们眼睛所看见的一切,只是看到,不去想它是好还是不好,因为好的我们就会起贪心,不好的就会起瞋心,我们不要管好不好,只是全盘的接受,甚至说全盘的随它去,在去留之中,心不在那里,也就是所谓的「不迎不拒」,不去追求也不去抗拒,一切随境界而超然。
「耳根圆通」主要用耳根来修,「万里山河」是以眼根来修,事实上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都可以启修。《楞严经》上讲二十五圆通,即是从我们的根、尘、识来修的。师父也讲到「海印三昧」的修法,海印三昧事实上是包括六根在内,我们眼睛所看,耳朵所听,心所想的一切,都像大海一样一切包容、一切随它变化。此方法之曰非有非无,也就是我们站在超然的立场,随着一切境界变化而心不动。这在禅宗称为「默照禅」,「默」是我不在这里,「照」是对境界很清楚。
松紧相辅相成
以上讲到方法上的松紧,守一是从紧入门,还灭是从松入门。然守一的方法,紧中有松的一面,数息的时候,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数字上,一切事不管,天塌下来你不管,明天的事也不管,什么事都不要管,这就是松;如果方法用得很顺,用到最后,也不觉得在用方法,这样紧的方法与其他的妄想杂念,都消失了,这时反而是最松的状态。所以从紧入门,还是有它松的一面。同样的默照禅,什么事都不管,什么事都随它去,但仍有它紧的一面,为什么呢?因为我们的习气现形了,不该贪的又起贪心,不该瞋的也起瞋心,要很快的能返照妄想习气在作祟,「像一人与万人敌」,万人是指什么呢?就是我们无始来的业障习气。一人与万人敌,感觉多紧呀!可是在方法上还是松的,因为根本不叫你去抓什么东西啊!所以从紧入门有松的一面,由松入门也有紧的一面。禅门有临济宗与曹洞宗,临济参话头是紧的一面,曹洞宗只管打坐似较松散。但事实上是松是紧,只是入门的不一样,到最后松与紧是互相成就的。
在农禅寺所教,多以数息为主,数息法基本上是紧的方法,看呼吸数数字,这里又可分为几种行径:只数呼气,或只数吸气,这是一种数法。若要更紧,可以呼吸进出都数同一个数字,这方法如用得好,会比单数呼气或单数吸气更有效,可是用不好的人会控制呼吸。其次,随息法比较上是松,亦有两种随法,第一是把注意力放在鼻端,知道气从鼻子出来,气从鼻子进去,知道它的进出,而不去数它,这是第一种随息;第二种我们知道气进去,进到什么地方去,后又从什么地方呼出来,注意呼吸的管道,注意气息的冷熟,或是通塞等不同的感觉。随息如要能随气息通塞而感觉的话,一定要使我们的气慢慢变深、变细、变长才有办法,一般刚开始学的人,气比较浮比较粗,用随息是不适合的。故在《六妙门》里是先讲数息,再有随息。
有时候我们数息气很细,细得几乎没有了,这时仍要数息便有困难,但要随息还是可以的,只是重点不在随鼻端的呼吸,而在注意体内的息道,气在身体内部,还是有它进出的孔道,这是内呼吸,而从鼻端进出者称为外呼吸,外呼吸变得很弱时,内呼吸还是存在的,只要人活着内呼吸都存在,所以《六妙门》是从数息、随息到止观这样下来。
但也有一种状况,我们会叫人先随息,刚才讲到有些人打坐的心态很紧,如再叫他用数息的方法,他觉得更紧,更紧的结果是呼吸都乱掉了。这不是笑话,很多人本来会呼吸的,但一用数息法便不会呼吸了,这在禅训班时会碰到,在打禅七时也会碰到。若太紧了,这时我们会告诉他暂时不要数息,先放松身体,看着自己的呼吸有进有出,等呼吸稳定了,再用紧的方法数息。
见地上的松紧
人的观念会造成自己的松紧,人为什么紧张呢?因为得失心重,且一切的得失都是为自己,怕自己得名得利,失名失利,这些都会使自己变得紧张。以佛法而言,人会紧张主要就是我执与法执,我执就是执着有个自我,法执就是坚持一种意见,坚持一种想法,如此就会与其他人产生冲突,甚至跟整个世界产生矛盾与紧张。刚才说过守一法门,容易造成紧张的状态,如以见地来讲,守一其实就是守「我」,人一切造作受苦,都是为了这个我,如果这个我放不下,那不可能真正得到解脱。或者说,守一是守自己一厢情愿的观念,所谓无明邪见。用任何守一的法门,只能让我们的心比较定一点,而不可能解脱。因此,如只用数息、念佛,或持咒的方法修行,顶多得到人天果报,因为这个「一」还在,这是从见地上讲紧的部分。
松,当然相反;如果我们相信一切法必随因缘变化,本身是没有自性的,是无所求、是无所得的,用这样的心态,去看一切的人事物,看修行成道,那我们的心就会松。这也是说以有所求、有所得的心态,去做一切事,基本上都是紧的。反之,以随缘、无所求、无无得的心态,才可放松。
再其次,讲不松不紧,过于松或过于紧都不对,从缘起而言,我们一个人或一件事,都在法界因缘的大网里。我们不可能紧张,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不变的我,固执一个东西才会紧张,知道随缘而无自性,就不会紧了。但是我们也不会松,因为一个人活着,事既存在,就牵涉到无穷的因缘,这无穷的因缘中要使之保持在大体的和谐与圆满上。所以从见地上了解到万法因缘生,一切无我,更从无我产生更大的和谐,如此我们就能随时保持在不松不紧的状态中。学佛参禅悟道最重要的是在见地上突破,前面所讲的身体、方法都是术不是道,真正的道是在见地。
过程上的松紧
修行不管从松入门或从紧入门,从紧入门要由松得利。有的人从紧入门,便一直紧下去,如对三宝恭敬景仰,表现得太虔诚而成一板一眼的样子,很多人认为这就是「修道人」,但这却不是「成道人」,因为他不会松,真正的松是明达「三轮体空」。或是说精进参禅一直参下去,但在真正「悟」时,却一定是松而不可能是紧的。从紧入门要由松得利。不了解的人会把一板一眼认为是崇高伟大,事实上那只是过程,而不是最后的目标。
相反的如从松入门,一定要从紧而成就,我们常讲「一切随缘随它去」,这还不是真正的佛法。在法界观中,一个人的存在影响到整个缘起,因此,只在意于自己的解脱自在,这不是真正的佛法,佛法希望得到法界的圆满。如果我们能把眼光放大,因为众生还在痛苦之中,还在轮回之中,所以便会有弘法度生的悲愿,愿力一提就不能是完全的松;松跟紧之间要有它的均衡点才是。在佛教的传统上,是从紧入门,一般人的修行观念,大概也都是这个样子。但是在这个时代里,因为人人都较紧张,所以有一批人提出松的方法,反得到很多人的共鸣──只管打坐安住当下,很多人觉得受用,但是如果一辈子只管打坐,是不可能有大进步,如果更以为这样就得道了证果了,那绝对是骗人的。我们不反对从松入门,这是个很好的对治法,但这松只是过程,最后还要有对佛法的体认,对众生的悲愿,还要有我们该做的事。
不管从紧入门,还是从松入门,最后总是要在不紧不松的状态中。我们要把握当下的因缘,做应该做的事。做什么事呢?就是为佛教、为众生;对佛教徒而言,第一个要考虑的是,我现在所做的是不是合乎佛法,是否对众生有好处,随着每个当下的因缘,而把它做好;未来会怎样,过去曾怎样,我们且不管它,修到最后,我们称为「无功用行」,顺着过去所修行的佛法,而做最好的选择,这个选择虽不经过思惟,而是一种直觉的反应,但这反应必然能够合乎佛法,且能利益众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