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食主义者的哲学

我向来认为吃饭是一种维持生命的活动，对于这星球上的所有生物来说，进食，无非是为了存活。

从没听说过珍惜一道菜是为了不辜负植物的生长，也不相信进食能够摄取生命的记忆。

在一家名为素食小店的餐厅里邂逅一个素食主义者，在一张长桌边共进午餐。乍看有些神经质的男子，神情专注地面对着他的蔬菜沙拉。

你为什么要做一个素食主义者呢？

有些东西太烟熏火燎，遮盖了食物的本质，吃不出我想要的味道。要知道浓重的味道总是带着太强烈的欲望。他低头自顾自地说着，用叉子拨去堆积的沙拉酱。而且，一道菜，它是有记忆的。

吃东西的时候，我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这些食材的生命历程。食材是蔬菜的时候，这种联想会很愉悦，能感觉到它们叶片上覆盖的阳光、淋过的雨、沐浴的风。怡然自得地摇摆着肥硕叶子的植物，会通过它的汁液、纤维把它的故事讲给你听，那是荤腥味道所不能及的快乐。

说了这么多，也许在你看来，我的理由还是太自作清高了。他抬眼望了望我面前的菠菜汤面。

听得云里雾里，我自顾自低头拨弄着碗里的菠菜叶。我的胃很任性，除了这类绵软清淡的东西，它一概不欢迎。我从小吃了太多的中药来治疗我的胃，中药材大多是是植物，蔬菜也是植物，有的蔬菜是中药。所以于我而言蔬菜的味道和药也没什么两样。意义也没什么不同，都是为了存活而摄入的东西。

素食主义者微微地笑了笑。那么你大概是冷漠主义食客咯。你不爱它们的味道，胃怎么可能善待你。我也认识一些狂热主义者，坚信人生的意义在于酒足饭饱，于是每天山珍海味，从不满足，后来很多都成了三高患者。这世界是平衡的。他们对自然需索太多，而又无以偿还，所以他们身体的平衡崩坏了。

你可以试着感受。有些味道是潜藏在意识水面以下的。你觉得菠菜汤汁很淡，那是浅的味道。透过葱花，姜丝，漂浮在汤面上的星星点点的植物油，其他的味道，能感觉到吗？

不耐烦地搅动的汤匙停了一下。

菠菜的气味很清淡。

菜茎扎在深深的黑暗中，泥土的松软，淋一场雨。是妈妈喜欢的红根菠菜，有些微甜的长茎，细嫩的深绿色菜叶，有细腻而且清甜的口感。这株菠菜在生长，小心翼翼地吸进一滴沁凉的雨水，晚风过时，身边密而无边的同类翻动着叶子，沙啦作响。

小时候种过一株香菜，知道等待是多么漫长的事情，而植物的生长，那么有耐心，遵循着季节，不紧不慢。

他叉起一片没有沾到沙拉酱的生菜叶，其实你可以多试一试，淡的东西，可以尝到不一样的味道。

外婆家田埂边的苋菜，长在夏季大雨过后的湿润泥土里。采来茎叶肥硕的嫩苋菜，在大锅里焯水，然后蘸着自己家做的大酱，一扫而光。

现在仍然不清楚，喜欢的是苋菜的味道，还是弯腰摘菜时扑面而来的雨后泥土的气息。那酱，是外婆亲手做了酱块，一天天捣匀搅拌的，每天午后酱缸都会响起有规律的捣酱声。外婆花白的鬓角，背微微驼着。大酱是深棕色，它的生命诞生于大豆萌芽之初，在酱的季节里得到升华。初秋的暖阳照过它，所以吃起来有温暖的味道。

他充满怀念地咂咂嘴。像是想念梦里棒棒糖的孩童。

后来的一天，再次到素食小店，想起那个萍水相逢的素食主义者，于是午餐点了一份蔬菜沙拉。生菜叶，胡萝卜丝，黄瓜片，苦苣，紫甘蓝。时鲜的蒲公英，叶片的锯齿边缘还带着晶亮的水珠。沙拉酱只要了指甲盖大小。

他说得对，其实它们就是植物的枝叶，透过它们的碎片，还能辨别出它们的原貌，想象出它们顶着阳光奋力向天空生长着的样子。

叉起鲜嫩的蔬菜，像一只鹿一样进食，缓慢而沉默地咀嚼，生蔬的纤维在唇齿间脆响着断裂，凉凉的植物汁液，最初是微涩的、丰盛的、像是初春阳光与仲夏雨水的味道。渐渐的是漫上舌尖的沁凉，露水，雾气，蟋蟀的夜唱，晴朗星夜里落在叶片上斑斑点点的辉光。

的确清淡无味，但又妙不可言。

只是享用一盘蔬菜，也可以这样浪漫而快乐。

我们可以像植物一样，水、阳光、土壤，对生活简单的需索，却活得这样充实而美好。

感谢素食主义者，和他的人生哲学。